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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Cristina Gottardi / Palemo, Italy / Unsplash】

國族身份認同的歷史、聖經、神學思考

(三年前舊文,在這個『有義務愛國』的年代,不知會否變成犯法)

『香港人』的身份困惑

所謂『身份認同』,即是『我是甚麼人』的問題。經過六四慘案十八週年,以及特區成立二十週年,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問題再度成為桌面上的焦點。

在香港談論身份認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國族或者國民身份認同』,本來不是太複雜的問題。在1997之前已經成年的幾代人(即是現在已經步入中、老年的),不管政治立場,也無論拿著甚麼護照、擁有甚麼國籍,更不論宗教信仰,沒有多少人會認真地認為自己不是中國人。諷刺的是,1997之後,這個『自己是否中國人』的問題,反而成為一個經常被放上桌面的爭議,或者是藏在內心而很少宣之於口的掙扎。而且,這絕對不是九十後、千禧後等新世代之間獨有的現象,也是不少成年人的內心糾結。

我自己在英屬殖民地時代出生,主要成長於『香港人』這個身份標籤首次出現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成年於中英兩國就香港前途拉鋸罵戰的八十年代,百分百接受殖民地奴化教育,家庭背景更是典型的殖民地政府孤臣孽子。但是幾十年來,我從來沒有認真地抗拒或者懷疑過『中國人』的身份。

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主權之下的香港特別行政區至今二十年,我反而覺得需要重新判斷,反覆思考自己到底是否應該以『中國人』自居。而我相當肯定,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獨特經驗,不少跟我一樣在1997之前已經成年的前後幾代人,也有類似的經驗和掙扎。

身份認同究竟是甚麽一回事

很多人以為,身份認同是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的 —— 與生俱來,是因為它的基礎與本源,是先天的血緣、生理特徵、以及歷史文化聯繫;理所當然,就因為它是與生俱來的。正因為它與生俱來而且理所當然,所以它是天經地義,無需置疑,也不容質疑的。

然而,最近數十年來跨越不同範疇的學術研究卻發現,人在很多方面的身份認同,其實絕非先天自然也非不證自明,反而很大程度上是人為建構出來的,國族身份認同尤其如是。就以『中國人』的身份為例,不但『認同自己是中國人』是個後天的、自覺因素與不自覺因素互相交錯而得出的選擇,甚至今日很多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中華民族』,本身也不是一個自古已有、自然誕生的民族,而是在百多年前才建構出來的概念。一般相信,那是清代末年維新派的康有為等人,為了把清帝國版圖內的多個不同族群聯繫起來而倡議的構想,主要是因為不想帝國四分五裂。不少專門研究現代中國的歷史學者(例如馮客Frank Dikötter)也指出,『中華民族』是一個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才被建構出來的概念。

那即是說,國族身份認同,本身並非甚麼必然神聖的東西,更不是甚麼永恆不變的真理。它既然是特定的歷史處境的產物,當然也隨著時代情勢的流動而轉變。若然如此,基督信仰的重要資源 —— 聖經與神學 —— 對身份認同的問題又會有甚麼看法或者提示呢?

聖經的國族論述

若問,聖經對於國族身份認同的問題有甚麼立場?那恐怕是問錯問題了。因為正如對於今日世界要面對的差不多所有問題一樣,對於國族身份,聖經從頭到尾大概並沒有一套完整、一貫、明確、直接而且毫不含糊的、可以叫做『立場』的東西,可以任由我們放諸四海。(這跟聖經本身的多元性質有關,遠遠超出本文範圍了。) 另外,假若我們試圖抓著聖經某一兩處經文,把它看為絕對,認定那就是聖經對某個問題的立場,那也是幾乎肯定會出事的。

不過儘管如此,若果我們視聖經為一個完整的整體(也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完整的系列』),那麼我們依然能夠從聖經的整體敘述,理出一點線索和脈絡來,大致上可以確定幾點。

首先,聖經所敘述的事情雖然圍繞一個民族為軸心,記述上主跟這個民族之間的互動,但是上主並沒有把目光完全集中在這個民族身上,處處維護她、高舉她、以她為尊,反而以嚴厲批判的態度來對待她。而且這個民族經常搞錯了自己位置,把自己看得過於重要,以為『上帝選民』是特權的保證,以致當先知發出批判信息的時候,他們感到難以接受。

其二,上主其實不斷挑戰、延伸、拆毀這個民族對於『民族』的固有想法,要他們不要事事只看到自己的利益,而是要為他人而活。律法書和先知書多次提到,上主要他們成為『世界的光』,這肯定不是指要讓世人尊崇、朝拜,而是成為萬民的榜樣,負責把上主的公義慈愛展示人前。

其三,新約書信的作者,甚至嘗試從根本上重新界定這個民族的內涵和意義,不再以血脈的承傳為依據,而是以『跟隨上帝與否』為基礎 —— 凡認信耶穌為基督的,就是屬上帝的,就是上帝的子民。那除了是跟一個神建立關係之外,背後其實也是認同一套上主所要求的生命價值,而且願意按著這套價值來生活,以之作為一切的指標和準則。這套上主的價值觀,跟主流社會(當時的羅馬帝國)所奉行的價值,在很多方面截然相反甚至互相排斥。由此,『上帝子民』身份的基礎不再是血緣關係,而是信念和價值(真正相信並且實行的核心價值)。

這樣看來,聖經的總體敘述,對於國族身份可以說是既不否定,也不高舉。聖經不同部份都確認國族身份是人類世界裡面一件重要的事情,完全沒有抹殺它;甚至可以說,聖經所揭示的上帝十分尊重猶太的國族身份建構;但與此同時,卻沒有肯定這個國族身份為絕對必然(absolutely necessary),更沒有把它看為不可或缺(indispensable)或者神聖不可侵犯的(sacred)。甚至,新約聖經透過徹底重新定義(radically redefine)怎樣才算上帝子民,完全顛覆了猶太人原有的國族想像。

關於國族身份認同:一個神學上的小嘗試

相當明顯,不論國族身份、國民身份、抑或其他方面的身份認同,其實都不屬於基督信仰裡面最核心的關懷。正如前文所述,聖經縱然確認國族身份的存在,而且尊重它在人類社會的重要位置,卻不時挑戰並且嘗試拆毀人們對國族身份的固有想法。在身份認同的問題上,本於聖經的基督信仰最關心的,是我們作為上帝國度子民的身份,也即是作為上帝的新創造裡的一員的身份,多於我們在現世是否認同自己是哪一國的人。

誠然,基督信仰最核心最重要的概念:救贖,本身就是個關乎身份的問題。新約聖經多次用到涉及『轉換身份』的語言來描述我們被上帝拯救這回事 —— 脫去舊人穿上新人,從僕人變成兒女,從外人和客旅變成上帝家裡的人,從罪的奴隸變成義的奴隸,諸如此類。換句話說,上主的拯救,本身其實是一個『改變身份』的行動,令我們從『跟上帝無關』,改變成『上帝子民』,擁有上主國度的國民身份。這個上主國度裡的國民身份,並不囿於任何現世的界線,包括國族、血緣、地緣、家族、性別、社會經濟地位,等等等等。這個新的身份,完全超越所有人類自行建構的身份。

按照基督信仰的理解,尊稱耶穌基督為主的意思,就是除了上主和祂的主權(國度)之外,沒有任何其他事物是絕對和終極的。當基督進入世界,介入歷史,祂就使地上一切權勢、制度、文化都變成相對(relativize),不再對任何人有理所當然的、絕對的主導權。假若我們把任何其他事物(包括國族身份)高舉到絕對的地步,那就是把那些東西偶像化了。假若有任何勢力(包括國家、政權、民族、家庭)宣稱自己擁有絕對的甚麼甚麼(make absolute claims),那就等於把自己偶像化,以自己與神同等。任何真正跟隨基督的人都知道,那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小結

總括來說,基督信仰並不否定我們的國族身份(或者任何其他身份),也沒有要求我們否定自己的國族身份(或者任何其他身份);但同時也沒有強調我們必須要肯定某種特定的身份,把它高舉至神聖不可侵犯、不可轉移、不能改變的絕對地位。身份認同,既是建構的成果,也必定隨著歷史處境的流動而轉變,而被不斷重新建構。也就是說,身份認同隨著時代的情勢而變化,本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明乎此,則無需對自己固有的身份認同過份執著(視為唯一絕對),更不必因為其他人跟自己的身份認同不一致而太過不舒服(視為大逆不道)。我們若堅持自己是中國人,那很好,但沒需要把事情絕對化,更沒有需要把那些拒絕認同中國人身份的,看成是數典忘祖的逆子。同樣,我們若認為自己並非中國人,那本身其實沒有問題,也不用把擁抱中國人身份的看成食古不化甚至靠攏權貴、助紂為孽。從上主的標準來看,那些都不過是相對而暫時的而已。

(原載《香港循道衛理聯合教會會訊》2017年5-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