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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olution of the web

世界,就在喝杯茶的時間裡轉變了

—— 對網絡與文化的碎碎念

 

移動改變生活

正如中國內地某大流動通訊網絡的電視廣告口號說:『移動改變生活』。此言非虚。

十多年前,我們的社會跟隨世界進入網絡時代,最近幾年之間,再步入流動網絡時代,搭車飲茶走路甚至過馬路的時候,都有差不多一半人在不停把玩手機或者平板電腦。內地稱為『移動通訊』的流動通訊,所改變的,又豈止生活?我們其實在不知不覺間經歴着人類文明一場重大而徹底的轉變;而且,那個巨大的轉變,目前只不過在起步階段。即是說,我們現在見到經歴到的,只不過是巨變的端倪。

拿着智能手機與平板電腦不能釋手,是一種『隨時在線』(always online)的生活,一周七天每天廿四小時不管坐下起來或吃或喝或睡或醒都要黏着互聯網,並非為了追踪甚麽重要的資訊,只為知道朋友圈子(包括素未謀面的『朋友』)的生活小節,或者向他們公布自己跟誰一起身在何處點了甚麽菜色諸如此類,又或者不斷瀏覧一些無關痛癢的八卦消息,以便跟貼『朋友』圈子的話題。

這種對『隨時在線』的追求,背後隱藏着一份『失聯的焦躁』—— 因害怕與人與世界失去聯繫而來的不安,心底裡不自覺認為如果自己不在線,無法讓人在網上隨時找到,就變成不存在,就等同從地球上消失一樣。為了不想自己人間蒸發,我們便尋求無時無刻的『過度連繫』(hyper connectivity)。

移動究竟改變甚麽

因着科技帶來的的可能,『隨時在線』的『過度連繫』來得很自然,人們也愈來愈習以為常,標示着我們與自我、與他人、與世界的關係正在演變,而且繼續推動這些變化。如前所述,這些變化都是根本而深遠的,更是大部份人並不察覺的。

首先,是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觀念改變了。這是最明顯也是最多人比較容易感覺到的。從前武俠小說的飛鴿傳書,或者文藝片的書來信往靜候佳音,固然早成絕嚮;十多年前發個電郵還會等一兩天讓對方回覆。今天,甚麽都講究即時,電話短訊(SMS)、網上即時通訊(譬如MSN之類),一個短訊過來你兩三分鐘没有反應就已經被界定為無禮至極。

而且除了理性上的觀念轉變之外,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主觀感覺也都不一樣了。你跟家人在尖沙嘴某食肆吃晚飯,第二道菜還未上檯,遠在多倫多的朋友已經看到你侄兒上載到facebook的照片,『like』了,並且傳來短訊說你們之前吃那道頭盤賣相很好。同一刻,你又知道某位牧師正在南非約翰奈斯堡機場準備登機,某舊同學和誰誰誰正在蘇格蘭哪條街哪家酒吧喝甚麽啤酒,某同事正在倫敦目擊街頭騷動,等等等等。如此,難免愈來愈多人覺得,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已經失去意義。

其次,是我們的社交界限一直在改變。本來,你跟三位朋友吃飯就是你們四個之間的事,卻因為其中一人在社交網絡公布了而且貼了閣下大名,轉眼間全世界都知道哪些人正在哪裡吃些甚麽東西,然後還可能有第五六七位朋友覺得不高興,留言說點解佢地冇份,然後全宇宙都知道有人不太高興 … 。社交網絡,加上流動通訊的科技,令我們不斷重新界定甚麽是私隱,甚麽是朋友;只不過,這些重新界定,往往是不自覺的 —— 即是說,我們其實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這個『重新界定』的功夫。

其三,改變的不只我們對事物的觀念和感覺,其實連我們認識世界事物的途徑都改變了。遇上知識上或者資料上的需要,我們第一時間不再是問師長、找書本報刊、跑圖書館、鑽資料庫,而是做網上搜尋、查維基百科、刮大型網上書店之類,連找地方吃飯也要到openrice看看。網上找不到的,會讓我們非常困惑,甚至懷疑它們到底是否存在。

第四,隨之而來的,自然是權威的轉移。師長不再是知識和洞見的主要來源,教會牧師和團契導師不再是信仰的主要傳遞者,政府人員當然更加不會擁有對社會政治經濟事務的主要發言權。當全世界古往今來的知識寳庫都在網絡上唾手可得,誰還需要仰賴師長牧者官員,或者甚麽專家學者呢?

還有,伴隨着權威的轉移和各方面的轉變,人的身份與自我意識也會轉變。當我們跟世界、跟他人的關係出現了變化,對固有的權威又有了不同的理解,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感覺、理解、和期望,也就會有改變。

移動改變一切

讀到這裡,假如你認為我對網絡科技和文化的態度太負面,只顧批判,視之為摧毁人類文明、拆毁社會既有價值的元凶、惡魔蠱惑人心的毒計,那你肯定是讀錯了。又或者你覺得我對網絡科技與文化過份樂觀,一味抬舉,視之為提升人類文明、引導人更接近真理的功臣、上主施恩拯救的途徑,那你肯定也是讀錯了。

身為研究者,我對任何媒體本身没有甚麽悲觀樂觀或者任何價值判斷,我只是試圖指出網絡文化的核心特點(essential characteristics),就是衝撃、改變、重塑人類生活的根本型態;這份衝撃,是已經出現而且不可逆轉的既成事實。而我相信,那衝擊和改變的幅度,應該不下於幾個世紀以前發明活版印刷所帶來的衝擊。

在宗教上,数百年前活版印刷出現,令聖經得以大量印行,讓當時歐洲人人都有機會直接閲讀聖經,教會神職人員不再是唯一可以詮釋信仰的人,輾轉導致一場信仰上的權威大轉移 —— 宗教改革。與此同時,當人人可以直接拿着聖經閲讀,聖經的信息變成用眼睛來看、而且可以翻來覆去重看的文本,而不再是要定時定點用耳朵聽别人閲讀的口述叙事,這也重塑了人們對世界、對社群、對信仰的感應和態度。總之就是,教會既有的權威和表述信仰的方式,受到極大挑戰。當時活版印刷的出現,也同樣遭遇正反兩面各走極端的反應,就如今日的網絡科技一樣。

人對自我、對他人、對世界的看法和關係,必然影響人對超自然、對神性事物的看法和關係,只不過我們對這些影響通常並不自覺而已。流動網絡科技與文化所帶來的巨大轉變,其實也無可避免地改變我們對上主、對信仰、對教會的認知,必然會重塑基督教會的神學氣質和信仰表達。

如何改變,變成怎樣,此刻言之尚早。我只想說,作為信仰群体、使命群体,教會和信徒絕不可能坐視,自絕於網絡之外。

【原載於香港基督教循道衛理聯合教會《會訊》316期(2011年7-8月)】